一群视障者,在互联网上修“盲道”

2024年02月20日 2359阅读

这块屏幕上“坑”太多了,马寅青时常觉得寸步难行。

她点开一个App,耳边响起的,全是“按钮”“按钮”“下划线”……马寅青是视障者,此刻,手机读屏功能读出来的信息,让她不知所措。

仁海在第一次打开手机上的无障碍功能前,不知道接下来会在自己无比熟悉的APP上磕磕碰碰,或者说,根本没法用。

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之前,有很多人最基本的需求被忽略了。他去搜索信息,才了解到根据中国残联的统计,视障人士超过1700万。

在不确定的黑暗中,对于视障用户来说,使用一部手机很多时候像是面对着天堑。沈广荣,一名视障工程师,几年前,加入深圳信息无障碍研究会,和多家互联网企业合作,帮助更多和他一样的视障者跨越科技上的鸿沟。

2013年,信息无障碍研究会联合国内的互联网大厂,成立了“中国信息无障碍产品联盟”(现更名为“信息无障碍联席会议”),将企业、社会组织和学术机构的力量联合起来,加速中国信息无障碍的进程。十年过去,互联网上很多“堵点”确实被打通了,但对于残障人士来说仍然远远不够。

在修建互联网“盲道”的路上,沈广荣和他的同事们还想再快一些。

绊脚石

大多数时候,沈广荣要将手机尽可能贴近耳朵,另一只手在屏幕上不停地点击、滑动。

手机的语速被他设置后拉到最右端,机械女声快速地读出屏幕上的信息,在外人听起来难以听清辨认。语速已经是最快了,沈广荣还是觉得慢。

一级全盲的他靠“听”来使用手机。目前市面上主流的智能手机系统会自带读屏软件,这就像使用手机时的“盲杖”:手指在屏幕上点击,双指、三指滑动,当视障者需要点击某项内容时,需要再次点击才能选定。这个过程,读屏软件会朗读出来。视障用户得以知道如何操作、使用软件。

但有时候读屏功能也“失效”了:沈广荣点开一个出行类App,当他点击上端“酒店”“机票”“火车票”等导航按钮,手机里传出的,全是“下划线……空格……”或者一连串“哒哒哒”的触摸音。

他解释,因为软件在产品设计、研发时没有做无障碍适配,导致读屏软件无法读出屏幕上的具体信息。

对于看不见的人来说,在这块屏幕上,仿佛撞上了一堵墙,现在在哪,接下来能往哪去,都成了未知。

沈广荣算是高阶用户,他可以相对熟练地使用智能手机,尽管“坑”很多,但总还能摸索着用。

沈广荣在工作中( 张凌云摄)

但更多的视障人士束手无策。多年前,马寅青开始自主创业,工作使得她不得不在很多App上沟通业务,但她经常在注册用户时就被拦住。

去年的一场活动上,马寅青遇到在小红书负责社区体验设计的仁海,向他反映了软件的无障碍问题。仁海第一次打开了手机上的无障碍功能。他和每一个第一次打开无障碍功能的明眼人一样,试了半天,发现的确诸多不便。

回到公司,他们邀请了更多视障用户提出使用和体验的意见和需求,决定把无障碍项目建设提上日程。

这当然不是这一个软件存在的无障碍适配问题。沈广荣曾经一度为外卖软件上没法读出外卖小哥距离自己多远而烦恼,“在等外卖的时候即使有事,也不敢走开。”

2020年3月1日,《信息技术互联网内容无障碍可访问性技术要求与测试方法》正式实施,这是我国首个信息无障碍的国家标准。这意味着互联网“盲道”的建设有了58项具体指标,可以用明确的技术要求来统一规范互联网产品和服务。

一些App里的问题被解决了。购物网站里,商品详情的文字往往被制作成图片形式展示。过去,视障用户无法了解商品的更多信息,现在OCR功能被引用后,在一些购物类App中,部分图片上的信息也可以被识别、读取。

但还有很多障碍依然存在。使用很多个App时,沈广荣主要得靠蒙。想要登录输入密码,手指触摸到屏幕,安全键盘随机出现的数字顺序,没有任何提示音或者反馈。这意味着,在很多软件里,视障人士连第一步都迈不过去。

App上随时可能跳出来的验证码、人脸识别和弹窗也常常令人头疼。以图片形式呈现的验证码跳出来,或者需要移动滑块完成拼图是显而易见的阻碍;当人脸识别提示要“眨眼”时,很多视障人士根本无法完成;至于弹窗,在读屏软件提示下摸索着找到关闭口已足够费劲,更不要说经常读不出来。

沈广荣曾给很多软件反映过问题:打电话,对面那端永远是客服的标准回答,他也尝试过发邮件,但基本没有下文。

不要被世界抛下

虽然看不见,但让自己以及他一样的视障者实现信息无障碍这件事,对沈广荣而言早已开始。

沈广荣是圈里的“名人”,过去的很多年里,他做过盲人网站的管理,还编写开发了一系列软件,按摩统计的小程序,辅助使用QQ的助手,在线翻译器等,供视障者下载使用。

沈广荣小学时,借助国产读屏软件,第一次体验了用IE浏览器上网,用Outlook发邮件。对这个互联网上的世界,沈广荣渴求更多,他开始尝试自学编程。最初,沈广荣硬生生将PC端读屏软件读出的源代码背下来,再照着源代码在电脑上的记事本写下,复制粘贴后试着运行看是否能跑得通。

学会编程后,他开始编写方便视障人士使用的软件和插件,放在他自创的盲人网让更多人受惠。

后来,从学校毕业后,沈广荣加入了信息无障碍研究会。2005年,信息无障碍研究会在深圳成立。一直以来,研究会会开设公益课程,专教残障人士使用电脑、手机。但渐渐他们发现,残障人士真正的困境,是各种互联网产品根本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甚至造成阻碍。2013年年底,研究会组建了中国第一支视障信息无障碍工程师团队。

在办公室工作时,绝大部分时间,沈广荣桌上的显示屏都是黑的。如果目光再稍微停留一下,才会注意到他旁边的好几位同事,和他一样戴着耳机,对着黑屏,敲击着面前的键盘。

为不同App测评,找出软件里的无障碍问题,为产品研发团队提供可解决的方案,成了研究会里十几位视障工程师的日常工作之一。

需要用到电脑屏幕时,樊建财会把屏幕放大至六到八倍,他将脸贴近,鼻子几乎要怼在屏幕上。13岁那年,因为外伤导致右眼视网膜脱落,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的樊建财右眼完全失明,左眼视力不到0.05。虽然还能看见一点点,但为了保护视力,另一半的时间里,樊建财还是会选择靠听来获取信息。

2014年,樊建财拥有第一部智能手机时,安卓系统还没有放大手势的功能,他花了200多元买了国产的读屏软件使用手机。

这块屏幕上,越来越多的软件开始注重UI设计,内部的布局设计也变得更加精致、复杂,新的智能设备对视障人士来说,却越来越麻烦。

和这间办公室里的大多数视障工程师一样,樊建财在学校里学的是针灸按摩,毕业后在盲人按摩店谋了一份工作,但他并不喜欢按摩,更不想把人生局限在逼仄的按摩店里。一天下班后,樊建财经历了十几分钟的完全失明,不知道哪天会彻底失明的不确定感让樊建财恐惧,他决定要趁自己还能看得见的时候学编程。

这并不是他的心血来潮,还在上学时,樊建财就因为游戏的脚本了解过编程,也摸进过社区的技术论坛,但因为担心长时间看电脑屏幕影响视力,他没有继续深入。

这一次,他跑去报了编程班,但是看不清黑板,只能放弃。回家后樊建财买了编程书,在助视器的帮助下,一行一行地移动助视器开始学。上班时,樊建财就趁着不用按摩的时候,躲去没人的房间看书,下班后每天都雷打不动学到凌晨两点。这样效率还是太低了,樊建财决定去网上找教学视频跟着练习,手机系统后来出的放大功能帮了他很多,暂停视频后,再点击三次把屏幕上的内容放大,一个教学视频来回拉进度条看完四五遍,樊建财才算学完。

樊建财需要靠助视器看书( 张凌云摄)

视力可能会消失的危机感,让樊建财一步步自学了C、Java 等编程语言,后来又掌握了HarmonyOS、Web前端等技术,樊建财也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创建了让视障人士交流的网站和论坛。

一年多后,樊建财在招聘论坛中刷到了研究会的招聘信息。当他准备注册用户投递简历报名时,他又一次体验了招聘软件对视障用户的不友好,在注册页面选择毕业时间时他被卡住,根本无法点击,而后验证码也读不出来。樊建财只能开启放大功能,从头再来一遍。

通过面试后,樊建财成了沈广荣的同事。

以更平等的姿态

樊建财创建的论坛里,活跃用户并不多,只有不到100人。但在这个视障者友好的论坛里,他们聊音乐、游戏,聊不同软件的使用体验,论坛的最新页里,冒出一条“排雷”帖,提醒其他网友某款软件的最新版本无障碍体验不太好,暂时不要升级。

很多App的每一次迭代升级,对他们来说,反而意味着体验感的降级。作为视障用户和互联网产品研发团队的桥梁,他们的工作是持续性的。

沈广荣告诉记者,由于软件在开发、设计时,就没有把无障碍纳入考虑的因素中,导致目前国内互联网软件后续的无障碍优化,更多停留在“打补丁”的阶段。

研究会的办公室里也铺上了盲道( 张凌云摄)

十年前,郑锐加入信息无障碍研究会。在研究会,郑锐负责的一部分工作是无障碍的宣导、科普。但他发现即使到了今天,整个社会对于残障人士的认知还停留在很低的水平,而信息无障碍,更是小众的理念。郑锐经常会给企业的中高层等人群讲授无障碍相关的课程,这是他们为了推动更多的企业重视并开启信息无障碍建设做的前期工作。

他通常会向大家抛出一个问题,“有谁用过语音转文字的功能?”台下纷纷举手。他也会把信息无障碍的定义更深刻地解释给台下的人:信息无障碍,正是需要让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平等地、方便地、无障碍地获取信息和利用信息。

他也会给大家演示视障人士如何使用手机。在他的课堂上,99%的人,是第一次打开手机上的无障碍功能。这个环节,郑锐发现经常没法叫停,但也正是这个时刻,这些中高层才亲身体验到,一个视障者打开自己企业软件,会遇到的重重阻碍。

这些年,和很多企业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常常会被不同企业问到相似的问题,比如“做了无障碍适配,真的会有人用吗?”“到底能带来多少用户增长?” 郑锐说:“对于很多企业来说,做无障碍建设,看不到量化的收益。”

在前期讨论中,仁海和同事也曾考虑过这些因素,但他们觉得,做无障碍建设这件事并不是算账的逻辑。只不过,他们遇到更现实的问题是,对于相当于从零开始的工作,工作人员要从最基础的层面对整个技术底层做优化。

这些并不在他们原本的KPI考核之内,“除了资源紧张外,经验也是缺乏的。”原先缺乏的无障碍相关的逻辑,也意味着会带来返工,一边是不断往前跑的业务,一边得回过头去复查长年累月积累下来功能上的无障碍适配问题。他们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搜集资料,还整理出了一份内部的无障碍的设计和技术规范。

更远的路

研究会的同事们在聊天时,经常会收到视障工程师发来的表情。沈广荣不爱用,他觉得“微笑”“捂脸”被读出来有些奇怪,但他记得视障用户可以发送表情时,很多视障朋友都很开心。

这几年,沈广荣和合作企业的工程师们对接时,常常会遇到对方“好心办坏事”。

有一次对方工作人员征询他们的意见,“要不要在用户点击按钮时播报点击按钮可以打开详情?”

这些“好意”有时反而是“过分帮助”,信息的冗余让他们获取信息的效率变低。“我们只是看不见,并不是傻。”沈广荣常常哭笑不得。

仁海想起,在无障碍项目的推进过程中,团队也曾“走过弯路”,在某次测评前,因为有些功能还没有完成无障碍适配,他们想要暂时屏蔽,但这遭到视障志愿者反对,他们向团队提到,即使无障碍某些细节还不够完善,他们也可以摸索着使用,而不是在社区被隔绝开来。

第一期针对iOS系统的无障碍功能上线后,仁海发现,曾经在小红书社区里不曾被看见的视障用户也开始渐渐发出他们的声音,积极的连锁反应也出现了,马寅青把她参展遇阻的经历发在笔记里,评论里一群热心网友帮她出主意,最终问题得到了解决。

与视障人士频繁接触后,仁海觉得他们完全颠覆了自己之前对这个群体的认知。工作人员一度跟视障志愿者交流时谨小慎微,生怕言语上有所冒犯,但渐渐他们发现,视障志愿者反而更敢畅所欲言,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帮助。他认识的这些视障用户里,有像马寅青一样的创业者,有人是经验丰富的调音师,有人会好几门语言,身体上的残疾并没有把他们束缚起来,他们同样也活得足够精彩。

仁海也意识到,很多视障人士需要的,不是被忽略,也不是过分关心,是更平等的尊重。同事们越来越意识到无障碍建设值得去做,且要持续做。

四年前,郑锐决定在线上开辟他的无障碍科普之路。他选择拍摄短视频,将他在生活中可能遇到的无障碍问题和视障人士的真实生活展示给更广阔的人群。拍摄者是他自己,有时也是家人和同事。自己拍摄时,郑锐就把手机贴近胸前拍摄,剪辑通常交给他人,只是简单的掐头去尾,再加上字幕。

但发出短视频没多久,不少刺耳的声音向他涌来,首先是对账号“盲人”身份的造假质疑,“你一个盲人怎么拍视频?”更多的疑问来自对一个看不见的人还能使用科技设备的不理解,“既然都看不见了,就更不应该出门抛头露面。”

每一条评论下的质疑和不解,都成了郑锐之后拍摄的素材,有人好奇他如何能回复评论,郑锐就把屏幕对着镜头,演示在读屏软件的帮助下如何打字;网友质疑他如何知道图片的内容,他就拍下从打开图片识别功能到一张具体图片被语音描述出来的全过程。

郑锐拍视频科普盲人是如何了解图片上的信息

很多条视频,都像是郑锐的自证,连他的残疾人证,郑锐都拿出来过很多次。这些声音,郑锐觉得难受,但早有心理预期。“我之所以想要拍视频,就是希望能消除这些误解。”

随着郑锐的持续更新,他私信里的内容也变得五花八门。有做相关产品开发的工程师私信他咨询,还有做残障相关课题的学生向他求助,甚至还有视障人士咨询他如何找对象……

一些误解和质疑声渐渐散去。郑锐记得一个网友,最初在每一条视频下“打假”。后来,郑锐和这个网友加上了微信,两人成为朋友,他告诉郑锐,如今他成了当地的助盲志愿者,也希望能科普无障碍出一份力。

还有一些鸿沟在个体中被抹平了。有人刷到郑锐科普使用智能手机的视频,才了解到手机上的无障碍功能,他们向郑锐咨询后,给视障的家人购买了智能手机,跟着郑锐的教学,终于感受到了移动互联网里的世界。

这些细小的变化,让郑锐觉得,他的坚持收到了回音。但在更广的层面上,推动信息无障碍这件事,需要被更多人看见,推动并施行。

2020年9月,工业和信息化部、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发布《关于推进信息无障碍的指导意见》。一批App无障碍优化项目得以推进,截至2022年5月初,共有375家(个)网站和App完成改造并通过评测,越来越多的互联网企业投入到无障碍建设和改造中。在研究会的这些年,郑锐也最切身感受到了很多App无障碍适配在细节上的进步。

2023年9月,《无障碍环境建设法》实施,郑锐也期待着,未来有更多完善细则和具体政策可以制定出来,让法律真正落地。他知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研究会的办公室里,从门口到工位的一路上,为视障工程师们铺上了盲道。搬到新办公楼后,物业在1层和办公室所在7层的电梯按钮上贴了盲文贴,帮助视障碍工程师定位,当然,他们现在还是不能识别电梯是否到了7层,同事们还在跟物业协调电梯播报的问题。

在工作之余,这些视障工程师们也没有闲下来。沈广荣用了三年时间,自己投钱做了一款盲人版吃鸡游戏,在这个游戏里,沈广荣用各种声效为视障者构建出了一个全新世界。

而樊建财,也在打磨着他为残障人士开发的招聘卡片。在他的愿景里,全国各地的残障人士可以通过这个卡片,方便地获取可以招募残障人士的工作信息,投递简历。

他们都在努力,让视障者不被抛下,可以被看见。他们更希望,这些微小的努力,可以不止有他们。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